他走進小學的校園,恍惚不知那是夢中。風吹過整排的阿勃勒,抬頭看,樹葉全都在光裡躁動,枝椏上的黃花一片一片落下來,像黃色的飄雪。他對眼前一切皆無比熟悉,但在那個夢中,什麼聲音都聽不見。他踩在花瓣如毯的腳步,濕濕軟軟的,無聲無息,像貓經過一樣。他一個人慢慢走過籃球場、廁所、佈告欄和禮堂,整座校園空無一人,沙地上卻滿佈小孩子錯落的鞋印。黃昏的日光把樹影都拉長,拉到課室的走道上。廊外還掛著三個紅色的消防砂桶,他彷彿為了確定什麼細節,還特地走去看那鐵桶裡有沒有裝著細砂。

一整排課室都上了鎖,門窗的木框剛剛髹了天空藍的漆色,鮮艷又有些微微刺鼻的氣味。偏斜的夕陽照著玻璃窗,折射耀眼的光。他找到了自己當年的課室,六年B班。就是這裡嗎?但他推不開課室的門,玻璃百葉窗都是塵,什麼也看不清楚。他伸手掰開了一片玻璃窗,從縫裡窺見課室的木桌木椅排列整齊,那些桌椅如今看起來都好小巧好可愛。木桌上有一道淺溝,一支鉛筆被主人遺忘在這裡。他如回到往日時光的場景,墨綠色的黑板留著板擦揮拭的灰白痕跡,老舊的電扇沾滿了一小叢一小叢的黑垢。他看見自己十二歲時畫的水彩畫,仍然被貼在課室後面的壁報上,原本明亮的顏色在凝滯的空氣裡顯得有些暗啞。

這時候在一整片寂靜之中傳來一陣細微的樂音,明顯卻又遙遠。像是從舊式收音機播放的流行歌曲,模糊歌聲,濛濛的輕快鼓點,恍若刻意被什麼蓋住了聲量。他站在課室的走廊上,仔細聽了一陣,一首歌不停地被重覆回轉。他記得,那是伊能靜和巫啟章合唱的〈我是貓〉。他循著聲音走到隔壁的課室,陽光此刻已經暗下來,整排課室都沉浸在一片灰濛之中,惟有隔壁課室的門縫卻透露一線螢綠的淡淡幽光。

他貼著門縫,望進課室,借著那幽光看去,那些桌椅徒具輪廓,卻都被隨便地疊高、搬挪到牆角了。課室中央空出一片地方,他看見一個女孩側躺在那裡,但其實他只看到一雙微屈併攏的腿,穿著女生那種小花邊的白短襪,和一雙白色綠底的校鞋。那雙腿像深海的軟體動物那樣發出螢螢的光暈,身體的部份卻被桌椅遮去了。他小心翼翼伸手把門再推開一些,才看見那女孩除了鞋襪,其實身上什麼也沒穿,背對著他躺在地上。女孩好瘦,背部的肩胛和椎骨看起來突出又易脆。然而更令他驚異的是,在椎骨的末端,蒼白無瑕的臀肉之間,長出了一條黑白間色、毛絨絨的尾巴。女孩的尾巴在那幽暗的夢中,像活的那樣,悠閒又無聊地來回扭擺。

阿滿。


那是一場怪異的夢。他躺在夜闇裡,隨著胯間一陣一陣收縮而羞愧醒來。睜開眼仍是自己的房間,澄黃路燈的光從窗外透進來,把窗格都打在牆上。已許久不曾夢遺,那沒來由從胯下爆出的粘液沾在褲子裡頭令人十分不舒服。他起身坐在床緣,把內褲褪下來,揉成一團,拭去大腿內側冰涼的濕漬。他再無睡意,把褲子丟進髒衣堆裡,看了鬧鐘才凌晨五點多。窗外的小鎮猶浸在巨大的清晨霧色之中,一片深沉的寂靜,點點燈光,如一幅停格的畫面。他搔了搔頭,再回味剛才的夢境卻已剩下殘留無幾的景象,更多的細微末節又消逝了。

但他仍記得那麼清楚,那一年是1988年,不會錯,因為伊能靜就在那一年出了《我是貓》的專輯。那一年,他和阿滿都十二歲,焦燥又故作平靜地等待小學畢業典禮的來臨。他不曾告訴別人,他心底期待阿滿在畢業典禮的演出,把那首〈我是貓〉跳成一支節奏歡快的舞蹈。他看過阿滿跳舞。他想像阿滿站在禮堂上的樣子,臉上分別都劃上三道貓鬚,頭髮打了蝴蝶結,一次一次美麗的回旋,裙擺像花一樣綻開又閤上。然而如今學校的禮堂已經不在了,整座校園都不在了。現在原本是學堂的範圍,被繞上了一圈深藍色的鐵皮圍牆,唯一敞開的入口,來來往往都是沙石車和拖拉機。

他早已畢業多年,有時一個人路過學校舊址,就站在街的對面,靜靜看著那些流汗勞作的外勞,將當年的校舍像積木一樣推倒、鏟平。他的小學校舍是戰前的建築,不經白蟻長年累月的鑽營,最終被判成危樓。老舊課室都被鏟泥機的巨臂挖開了瓦頂。袒露在日光底下的粉牆,似乎還貼著學生沒收走的大楷作業和蠟筆繪畫。而原本課室裡的黑板和桌椅,被堆積在露天籃球場上,小山那樣高,像是準備一場巨大的營火會。他痛惜的是校園裡的阿勃勒,一棵一棵皆倒下了,被鋸成寸斷,匆匆運走,最後只留下了一個一個排列整齊的深洞,逢下雨就積水成池。

那隻黑白貓也已經不在這裡了。阿滿。


1988年,湯姆斯盃決賽馬來西亞米士本對戰中國趙劍華。新加坡電視台舉辦第一屆「才華橫溢出新秀」,鄭惠玉拿了冠軍。張國榮和梅艷芳演出《胭脂扣》。奧林匹克運動會在漢城舉行。兩伊戰爭結束。台灣的蔣經國去世,同一年李登輝出任總統。但這些都遙遠了,叫人不復記憶。那如同電影膠卷被裁掉了一格,而自時間之軌脫落出來的1988年,不曾有人知道,他在學校裡偷偷養了一隻黑白間色的貓。那曾經是他一個人的秘密。

他記得那一年,校園裡的阿勃勒仍然那麼強壯,篩過下午日頭,遍地碎碎細細的光。樹影一下又一下地晃,微風輕拂他那時幼細的頭髮。他還是六年級的小學生,一個人蹲在課室後面的樹影底,看著閃動的陽光發呆。仔細看,阿勃勒的葉子像是什麼鳥類的羽毛,覆蓋了整片天空,一種沉沉的綠。樹下小溝裡堆積著落葉和凋謝的花瓣,日久都變成一種喪失了生氣的土褐色。他探頭望去校門口,剛剛載著學生的黃色校車一輛輛都開走了,追逐叫喊的喧嚷也消失了。放學之後的校園已經沒有其他的同學,側耳聽得見風掠過樹葉的聲音,麻雀拍翅飛過的聲音。他從書包裡掏出便當盒,尖著嗓子,對四周喵喵叫。打開便當盒,裡頭還有剩下來的半片白麵包,一顆蛋黃。他把那半片麵包撕成一小片一小片,捏碎了蛋黃,靜靜地等待那隻黑白貓自草叢間現身。

他知道那隻黑白貓一定會出現,只要有足夠耐性和時間的話。也許那貓正伏身在某處看他,總是這樣,貓太謹慎了,對任何人都有戒心。他看過校工拿著掃把追著貓打,但那貓跑得飛快,像箭一樣。校工在後面追得氣喘吁吁,貓卻飛身鑽過籬芭逃走了。也不知為什麼,貓一次一次逃走了總還是堅持回來。校工討厭貓,因為貓都會在沙地裡大便,又悉心地埋起來。孩子們稱這個是「地雷」,他們下課總會跑到沙地上玩,不小心踩到地雷的人要惹來旁人大聲的嘰笑。孩子們也會追貓,他們把追貓當成一種遊戲。

「所以那隻貓咪才會這樣怕人。」他曾經這樣對阿滿說。

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,那隻黑白大公貓就在校園裡蹓躂,無聲無息的身影,像是一個孤獨又多疑的紳士,那副氣傲的神情就像人到中年的好萊塢演員艾爾帕西諾。貓一身黑白毛色,頭頂的黑色像極了中分的頭髮,恰恰好蓋住了眼睛的一半。肚腹一片白,背上有好幾片黑色,恍若墨汁在白萱紙上漫開,延伸到尾巴。他有時在上課的時候,會看見牠從從容容地,扭擺著黑白雙色的尾巴踱過教室門外,像是在巡視自己的國界。有時候,看牠把前腳縮進懷中,伏在樹下的石椅上,半瞇著黛綠色的眼睛,日當正午,那瞳孔縮成一條細線。

他記得有一次,他沒做好功課,被老師拎到課室外面罰站。他有些委屈,倔著脾氣不肯認錯,小腿肚又被老師鞭了兩下。他一個人在課室外,望著無雲的藍天,望著烈日底下無人的籃球場,折映著刺目的光。課室裡朗朗的讀書聲,老師唸了一句,同學大聲地跟一句,彷彿都與他無關了。

他屈下腰撫著小腿那兩道浮出來的鞭痕,有一點熱燙燙的。他這時才看到那隻黑白貓端端正正坐在走廊的那頭,盯著他看。他對著貓噓了幾下,那貓也不走。他想了想,從褲袋裡摸出一包午休來不及吃完的媽咪麵,那麵條塞在褲子裡早已碎成寸斷,他拈了一撮放在手心,要引那貓過來。貓像是知道,走近了兩步,伸長著脖子,彷彿可以看到它草莓形、粉紅色的鼻翼不住地掀動。然而貓還是怕生,堅持站在那端好久。他有些不耐煩,把麵條拋在地上給牠。貓被卻他突來的動作嚇了一下,躲到遠處,然後又躡步回來嗅了一嗅地上的麵條,才終於張口吃了。他又喂了好些,貓也吃了。下課的鐘聲響了,學生歡快地從課室湧出來,那貓急忙跑了,躲著灌木叢下,悉心舔著自己的腳爪。他看著隱身在葉間的貓,像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。他走回課室,原本小腿上熱辣的鞭痕已經不那麼疼了。


從那一天開始,他總是故意把午餐剩下一丁點,等到放學無人的時候,就把剩飯倒在課室的後面。隔日特地去看,發現被吃過了,留下一些乾硬的飯粒和油漬的痕跡。有時他刻意蹲在旁邊等貓出現,那貓就拘束起來,總要站在遠處好一陣子,確定周遭無恙才走過來。他喜歡看貓吃東西的模樣,看牠伏在地上,把前腳優雅地收在胸前,一口一口地把食物咽進去。但那貓不讓他摸,他試了好幾次,想趁貓不注意的時候出手,卻總是被貓在手上抓出細細的血痕。

只有阿滿知道他在偷偷餵著那隻黑白貓。他還記得那一天他如常一個人在課室後面喂貓,突然就聽到身後有人問他:「你的貓咪叫什麼名字?」他回過頭看,那站在逆光裡的身影,是隔壁班那個叫阿滿的女生。他記得的,因為那女生姓滿,全校就她一個人有這個姓。原本學校的女生都穿深藍色的工人裝校裙,眼前的阿滿卻和上課時不一樣,身上校裙不知什麼時候脫掉了,只穿著白色的短袖襯衫,襯衫下掩著一件黃色的運動短褲。阿滿的一雙白皙大腿就杵在他的旁邊,那麼靠近,讓他覺得有些不自在。他挪開了一些位置,阿滿卻蹲下來,和他一起看貓。

「你的貓咪叫什麼名字?」阿滿又問他。他搖搖頭。那只是一隻流浪貓啊。阿滿看著那貓,正津津有味啃著一顆魚丸,她嘟嘴發出嘖嘖的聲音逗貓,那貓埋頭吃飯,不搭理她。阿滿抱著膝蹲在他的旁邊,一邊把掉出來的頭髮塞去耳後,一邊斜著頭說,要不要我們幫它取一個名字。他說隨便。阿滿說你看牠這麼愛吃魚丸,就叫它「丸子」吧。

那時候,離畢業典禮還有一個月。因為畢業典禮那天,阿滿要上台表演,所以留在學校練舞。然而教她跳舞的麥克老師卻還沒來。麥克老師就是去年才來的那個男老師,教英文和音樂。他很年輕,像是剛從學校畢業,也許是整所學校最年輕的老師吧,對六年級的同學來說,更像是鄰家大哥一樣。老師教六年B班的英文,他記得老師第一天上課,就對班上同學說:「你們可以叫我麥克。」所以大家都叫他麥克老師。然而他不喜歡麥克老師。「為什麼?」阿滿問他。「因為老師都只對你們女生好而已啦。」


黑白貓從那天開始有了名字,阿滿丸子丸子地叫牠,牠卻老是一副事無關己、不理不睬的模樣。丸子吃過了牠的午餐,仍坐在他和阿滿面前,用口水舔自己的腳爪,又用腳來回劃著自己的臉。阿滿說,丸子在洗臉。丸子的眼睛好大,看起來臉好小。牠悠閒又用心地把自己全身黑白色的毛髮都舔了一遍,以一種瑜珈姿勢彎過身體舔尾巴的時候,露出尾巴末端的兩顆毛球,竟是一顆黑一顆白的。丸子悉心地舔弄自己的下體,一截細長粉紅色的肉柱從腹下白色的毛叢間露出頭來。

「小雞雞跑出來了。」阿滿說。

往後阿滿總是會突然出現在課室的後面,有時也特地給丸子帶來一些吃的,鱈魚絲、魷魚片那些,都是很貴的零食,丸子愛吃極了,竟也懂得喵喵叫地向人討食。他學阿滿那樣,把食物放在手心,讓丸子自己來吃。丸子的舌頭舔在手心,有一樣粗礪又溫柔的奇異觸感。許多年後,他仍記得他和阿滿一起在樹蔭底餵貓的情景,恍若那是關於那所小學的記憶裡,珍貴如河底金沙,在多年歲月之中仍閃閃微晃的時光。

丸子和他們愈加親近了,有時吃過了飯,就安靜坐在他們前面,瞇著眼看他和阿滿聊天。丸子還是不讓人摸牠,驕貴得很。放學過後的校園總是無人,他和阿滿坐在課室的影子裡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,阿滿望著遠處,突然轉過頭對他說:「要不要表演給你看?」也沒等他回答,就走到樹下,向他深深鞠了躬,一個人跳起舞來。

一二三四,二二三四……阿滿一邊跳,一邊數著節拍。沒有音樂伴奏,然而他在那落花紛紛的風景之中,看著穿著白襯衫的阿滿奮力地跳躍、扭擺,像是有一種蠱魅的魔力。阿滿手叉著腰,每一次用力地擺頭都蕩起短髮,有些黃花瓣飄落在阿滿髮稍,有些落在肩膀,旋即又從阿滿身上落下了。阿滿高舉著雙手,她的手臂膚色粉白透紅,校服下擺露出了運動褲的束腰褲頭,露出如謎的肚臍眼。都是一瞬的閃現,一瞬的隱沒。他看呆了,不知眨眼。一個旋轉,又一個旋轉,阿滿像是一個白色的陀螺,永遠不會停下那樣。

那是1988年,他的時間暫停在那一個旋轉未止的時刻。


「這是什麼舞啊?」他問。

「吼,你都不知道。」阿滿的額頭微汗,在他身邊坐下來,仍微喘著氣說:「這是伊能靜的〈我是貓〉。你沒有聽過咩?我是貓,喵喵喵,一隻家居的貓。我是貓,喵喵喵,一隻搖滾的貓……」

他當然知道這首歌。那時候隔岸新加坡電台天天都播著伊能靜的歌,電視上也可以看到,那位年輕的女歌手總是在舞台上唱跳著,彷彿什麼煩惱都沒有那樣歡快。他記得那首節奏輕盈的歌曲至今,像一個昔時的標記。如那些終究被時代遺忘的微小事物,那些卡帶、底片照相機、帆布書包,那一張一張褪色的銀河社書簽、日記本和木鉛筆,還有還有,是的,那一本再也找不回來的小學紀念冊。

那個年代,六年級的小學生都會準備一本紀念冊,像是儀式地要留下彼此相識的痕跡,同學們會在班上傳遞各自的紀念冊,收集著每個人的字跡。那時他還特地到書局裡挑了一本淺藍的紀念冊,裡頭的紙頁都是粉色的,還有香香的味道。然而誰都未曾真正體會離愁,那些祝福或勵志的語句,大都是從各處抄來的:「忍一時風平浪靜,退一步海闊天空」、「萬里長城萬里長,鼓起勇氣走完它」、「朋友珍重,一路順風」(有個惡作劇的同學偷偷添了下句「半路失蹤」)……他從書包裡拿出了自己的紀念冊,希望阿滿也幫他寫一寫。那本紀念冊已經快被填滿了,有人還在名字的上面附了張可愛的卡通貼紙,有人貼上自己的個人照片(那種藍底一式的正面證件照)。他不知道阿滿會在紀念冊上寫些什麼,但他從沒看過阿滿手寫的字跡。

「那妳可以幫我寫紀念冊嗎?」

「才不要咧,我又不是你班上的同學。」阿滿這樣說,卻伸手把他的紀念冊搶了過來,翻看裡頭別人寫下的字句,一面看,一面抿嘴偷笑。「那我會寫很久,因為我要寫很多。」

他那一刻並不會知道,阿滿後來再也沒有把那本紀念冊還給他。


過了好幾天,放學過後他依舊到課室後面餵貓,阿滿卻沒有再出現了。他不敢到隔壁班去找阿滿,免得被同學訕笑。有時走過阿滿的班級,刻意放慢了腳步,想看看她的座位在哪裡。然而透過那蒙塵的玻璃百葉窗望去,那些女生的背影,短髮和一式的深藍校服,彷彿都一個模樣。沒有見到阿滿,卻讓他心底有一絲偷偷鬆了口氣的僥倖和矛盾。那天過後,他確然不知道應該要和阿滿說什麼才好。他不知道遇見阿滿的話要不要叫住她,不知道應該要問她為什麼沒有來餵貓了,還是應該問她要在畢業典禮上表演的舞蹈練習到怎麼樣了。

只有那隻黑白貓還是如常在放學後守時地出現,等待他來餵食。丸子對著他撒嬌,一聲一聲高音的喵叫,那麼用力,肚腹像風箱那麼鼓脹又收縮。他蹲下來獨自和丸子說話,你餓了吧?今天去了哪裡玩啊?丸子瞇著眼睛,扭著尾巴,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懂了。他放下的飯食很快就被丸子都吃完了。「還有還有。」他對丸子說,就從褲袋裡抽出一包媽咪麵,在手心上倒了一些麵條餵牠。丸子從他手心舔食,他伸出手,摸了摸丸子的頭,丸子聳了聳背上的毛,這一次,卻不出爪抓他了。和風吹過阿勃勒的羽葉,眼前的校園彷彿和往日沒什麼不同,卻又有什麼細微的不一樣。側耳傾聽,午後清涼的風裡,有一陣隱隱約約的樂聲。

他循著那串音樂,走近了那排課室。整排的課室在放學後都關上了門。他一間一間走過那些老舊的課室,像許多年以後,他在夢中一個人踱步的情景。他聽見伊能靜唱著同一首歌:「我是貓,搖擺身體的貓。掂起腳尖我甩甩頭呀,還要動動眉毛。聽到音樂就不由自主,會跳舞的貓……」

他經過了六年B班,然後他輕輕推開了隔壁課室虛掩的門。從門縫看去,課室裡的桌椅全都被推到牆角。一架黑色的卡式收音機大聲地播放著歌曲,流行歌曲的歌聲遮掩了其他細微的聲響。沒有人察覺他闖進了時間隱匿的秘密隙縫之中。在課室的正中,他看見一具白色的女孩裸體躺在地上,背對著他,像一座碰然倒下的石膏天使雕像。那些原本隱然模糊的細節都變得明暗清晰。齊頸長短的髮絲舖散在石灰地上,頸椎骨被皮膚淺淺裹住的形狀,肋骨的暗影,和隨著呼吸起伏的線條……在那間小學課室裡,那裸身太突兀而耀眼,恍若發出強光,他如雪盲那樣,在眼睛深處留下了一抹此生揮之不去的影子。地上散亂著白色的短袖校服,那種小女孩穿在校服裡,鏤花邊的背心,還有一件黃色的運動褲,被揉成了一團,隨便被丟在桌腳下面。他這時才發現一雙大人的手,從桌椅遮去視線的某處,伸向了那瘦小纖弱的身體,在光潔的皮膚上來回地游移。

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那隻黑白貓跟在他的身後,像是為了戳破那愈來愈鼓脹的停格光景,丸子對他喵了一聲,驚醒那具躺在地上的裸身,驟然回過頭來,看著門縫間,正貼在門上窺視的他。

阿滿。


他倉惶逃走了。他奔跑出小學的校門,書包裡頭的事物一路互相碰撞發出巨響。他不停地奔跑著,不敢停下來。小鎮的街景晃搖不止,他的姿態怪異,深藍色的校褲裡面有逐漸變大而腫脹的羞愧,他不由自主地勃起久久未熄。

總是這樣,有什麼正暗湧翻騰,而無人知曉。他心底祈望那一天他看見的情景皆是幻影,然而都已經過了好幾天,他仍然沒有見到阿滿。後來,麥克老師再也沒來為他們上課了,英語課的老師突然換了另一個禿頭的老人,濃重的英國腔讓人昏昏欲睡。他知道,大人之間隱約有些禁忌的耳語,刻意在孩子面前什麼都不說。小六會考結束了,他沒有考得太好,也沒太差,反正就是安全而不顯眼的成績。他穿著整齊的校服,在日光下和全班同學一起拍下了畢業合照。一二三,笑。很好,OK。很快就到了畢業典禮,他坐在禮堂裡,冗長的致詞讓全場幾百個小學生全都躁動不已。他們在台下玩鬧,沒有人真正在欣賞那些表演,沒有人真正明白離別這回事。阿滿沒有上台,沒有在舞台上為畢業的同學演出。原本阿滿獨舞的節目換成了每年都有的「鳳陽花鼓」。他看著那些跳舞的女孩子,穿著鮮艷又虛假的大紅中國娃娃裝,腰間別著小花鼓,踩著小碎步。禮堂裡破音喇叭播放著熱鬧的華樂,銅鈸嗩吶齊喧,他的眼眶竟盈滿了淚水。

1988年,他記得那麼清楚,不會錯,因為他的童年就在那一年結束了。


許多年後,這所小學校舍被拆毀了,阿勃勒樹也一棵一棵倒下了。但他一次一次走過小學的舊址,隔著工程的鐵皮圍籬,總還是停下腳步,想看一看那隻黑白貓還在不在。總還是想起,阿滿那次在樹下跳舞的情景。過後阿滿坐在他的身邊,髮際冒出汗珠,前面的頭髮都黏在額頭上。她把頭髮撥去一邊,用手搧著風。他偷看阿滿的側臉,白瓷那樣細緻的耳朵,襯在泛紅的臉頰後面。阿滿手裡拿著他的紀念冊亂翻,轉過頭對他說:「你是不是喜歡我?」

那是1988年,他和阿滿都十二歲。正值花期,校園裡所有的樹都應著時節,發狂地開花。黃色的花滿佈在樹上,風一吹,黃色的花瓣就紛紛墜落。一隻黑白貓無聲無息地踩過花毯,像突然被什麼事物吸引了,前腳還懸在半空,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前方。眼前的一切都悠然靜好,他們都不曾想過這些有一天都會消失殆盡,叫人無從回憶。他不曾告訴過任何人,阿滿就在那一刻,在無人的課室後面,握著他的手,慢慢伸向自己的身體。阿滿說:「你可以摸我。」

他不知怎麼回答,阿滿重覆又說:「你可以摸我。麥克老師也這樣摸我。」

他的手曾經離阿清的身體那麼靠近,近得只要指尖再稍微伸直一點,就可以碰觸到那薄薄校服底下的,心臟所在的部位。他心底有按捺不下的燥動,但他還是退縮了。他把手從阿滿的手心輕輕地掙脫出來。時間停滯了幾秒,阿滿對他扮了一個鬼臉,站起來,拍拍運動褲上沾上的枯葉和塵土,彷彿若無其事地說拜拜她要去練舞了。他看著阿滿的背影消失在轉角,許久許久,手背上彷彿還留著阿滿抓住他時的一絲觸感。


阿滿會不會記得丸子呢?會不會記得伊能靜的那首歌,曾經在午後的校園不斷地重覆?彷彿也只有他還記得,小學時光的最後一天,畢業典禮結束過後,他離開人群,一個人回到課室的後廊。那是如常給丸子餵食的時間,但丸子還沒有來。他從書包抽出便當盒,把丸子的午餐倒在乾淨的石灰地上。今天是好吃的炸魚丸哦。他悉心把地上的炸魚丸攏在一起,蹲坐在小溝渠旁邊等待那隻貓的出現。明天學校開始放假,開學之後他就是初中生了,不會再穿上深藍色的小學校褲,也不會天天來這裡餵貓了。然而丸子還是沒來。他看著那些他帶來的魚丸漸漸引來了一群紅螞蟻,圍繞在魚丸的旁邊忙碌又急燥。他看一陣,用腳輕輕把那幾個魚丸推了一下,那群螞蟻慌亂散開,仍不住在油漬上來回地聞嗅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一直到陽光傾斜,校園漸漸沉陷在一片寂靜,一整排課室都緊閉著門窗,他才確定,那隻黑白貓今天是不會出現了。
 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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