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的巴士站。黃色的友聯巴士承載最多回憶,卻都已經結束營運了。

傳了簡訊給弟,說正在開車回家。剛過了州界,車子的收音機發出沙沙雜聲,已經接收不到平常聽的電台頻道。妻坐在左邊,伸手調較收音機,竟是響亮喧嘩的印度歌曲,按了一陣,最後還是把收音機關掉了。而路仍不斷伸往夜闇,一輛車子從後頭閃燈,加速超前。妻坐了起來,望去窗外遠方,突然指著夜空,說,今晚星星好多。我往外瞄了瞄,仍是那一片熟悉的夜空。少年時搭夜班巴士在同一條路上趕路回家,從Pudu車站沾染滿臉油光塵垢,一身疲憊在搖晃中睡去。有時恍惚醒來,掀開霉味的布簾想看看到了哪裡,沒有光害的晴朗夜空,竟然都是星星。妻像孩子一樣開心,想是城裡公寓望出去的皆是稜稜角角,已許久未曾如此仰看寬廣天空,彷彿那些繁星都是自己擁有那樣。

父親過世百日,弟打電話來說,回來幫忙折些金銀紙。頭七到七七,來回開車三幾小時趕路,也已不覺得累了。摸摸褲袋,還好沒有忘記老家大門的鑰匙。想起剛到吉隆坡工作的時日,在公司附近租了間小房。因為和房東同住,規矩頗多,索性下班之後就一個人鎖在房間裡,坐在床邊打開罐頭,配著打包回來的麵飯胡亂吃掉。那個房間彷彿一幅曝光過度、細節皆被逆光吞沒的照片。習慣了順手按下喇叭鎖,把自己鎖起來。有一次趕著上班,竟恍神把整串鑰匙鎖在房裡,一整個屋子無人,又不敢打電話勞動房東幫忙,於是就在陌生的屋子裡尋找備匙。拉開一個一個抽屜、櫃門,小心翼翼地翻找那些幽微細節,卻深怕留下任何事物移動、掀翻過的痕跡。一直搜索至廚房,摸到後門的鑰匙,打開了鎖,還要想辦法翻過屋後籬笆。

總還是會偶爾發生忘記鑰匙的事。總還是自己一個,無聊又疲倦地坐在溝渠邊的石墩上等待其他人回來。那時我和妻都還年輕,才在一起不久,二十多的年歲。有時候待在妻的房間裡,兩個人一起擠在一張單人床看書,或看夜市買回來的盜版電影,聊著聊著就疲倦睡著。躺在狹窄床上,還要擔心翻身的話,床架吱歪的聲響會不會就把淺眠的妻驚醒。偶然小小騷動,妻朦朧醒來,起身把窗簾拉上,恍惚又過了一天。後來就決定退了自己的房間,和妻住在一起,仍挨擠在那張單人床上。拿著妻的鑰匙,給超市旁邊開檔口的鑰匙佬多配一副。自己就站在那裡,看著鑰匙佬弓身扭轉他的機器。鋼板咬著鑰匙,吱吱作響,有火星迸現出來。那鑰匙佬用銼刀在新的鑰匙劃過幾下,就算好了。手裡握著兩把一模一樣的鑰匙,恍若之中有些隱喻。付了錢,把兩串鑰匙都收在口袋中,沉甸甸地,一路走回家去,從褲袋裡頭發出叮鏘細響。

許多年後,我和妻站在我們新買的屋子門口,滿頭大汗地在一大串的新鑰匙之中,惘然不知哪一把才是對的。新屋剛裝修好,交接時才知道,所有門門窗窗的鑰匙加備匙竟有四五十把。鑰匙太多,又懶得一一貼上標籤,每次來到新屋,就要一把鑰匙換一把地在門口試。好不容易才打開大門,走進尚空無一物的客廳,空氣中留著牆漆剛髹過的氣味。落地窗戶沒有掛簾,任由午後的陽光曬進來。房子裡頭什麼都沒有。和妻躺在寬暢明亮的地板上,手臂枕著頭,指指點點。這裡可以掛一幅畫,那裡放沙發。我們比劃著屋子將來的模樣,還帶著回音。

只是父親已來不及看到這些。簇新的門窗,不知什麼時候沾上點點的白色灰水漆。飄舞在光裡的灰塵。門把上抹不脫的指紋。我們信手寫在日曆背面,關於將來的字眼。這些。這些。而今我也擁有了自己的家,彷彿終於要結束少年時光的流蕩。只是偶爾仍會想起遠方老家,那些往日光景,父親躺在老家客廳看電視,總是一集連續劇還沒播完,就在椅上睡著。風扇掀落父親懷中報紙,而父親微微打鼾,沉睡未知。那是父親一貫如常的午後時光。屋外日影緩慢移動,電視猶留對白,卻無人在意什麼劇情。而我早已收拾好了東西準備返回吉隆坡,叫了父親幾下,沒有回應,看了看時間,就伸手搖搖父親的肩膀:「爸,我不見了家裡鎖匙,你幫我開門。」父親恍惚從夢中驚醒,吶吶說了什麼,坐起來轉頭看壁上時鐘,看到地上散落的報紙又彎下身去拾。這時才和父親提起,吉隆坡的新屋快裝修好了。父親說,啊那麼送你們一台電視或洗衣機吧。父親從口袋掏出鑰匙,幫我打開了門,又回過頭,叫我帶些水果回去。那是和父親的最後一次對話,已忘了那一次有沒有轉身向父親說再見,只記得後來一天清早接到家裡催迫的電話,一路未停匆忙趕路回鄉,找錯了醫院,再折返回頭,只來得及見到躺在急診室裡已不再醒來的父親,還穿著平常的襯衫和長褲,褲角沾著一些泥土和枯草,看似平日的樣子,在睡午覺一樣。

和妻說起這些,已經不會如當時傷感。車子已過收費站,行駛在窄窄的縣道,一路也無路燈,皆是油棕園往後倒退。父後百日,如今尚記得和妻在殯儀館裡留守父親的遺體,仵作熟練地把父親的錢包、戒指、鑰匙和零錢那些,從巨大而癱軟的身軀蛻落下來。他們要幫父親換衣,這些不能入棺。我張開手心接下那堆零碎事物,偷偷把父親的鑰匙收進了自己的口袋,其他的交給了弟。彷彿那時,只是執意想要留下一些屬於父親的什麼。一副鑰匙,日復一日開門關門,把參差的匙齒都磨得圓潤了。而今我已回家,車子停在家門,掏出父親的鑰匙,喀噠一聲打開了門口鎖頭,打盹的狗被驚醒過來,豎起了耳朵。客廳亮著燈,看似沒人,想是家人都已睡了。弟卻從廚房探出頭,擔心我沒有家裡鑰匙,特地在等我們回來,聽到開鎖的聲音就出來看。走進家裡,客廳擺滿了一袋一袋折成元寶的金銀紙。看到隔日要燒的衣箱、紙紮車子、紙紮電視、洗衣機那些,又想起了和父親兩人那天站在門口的對話。日光燈下,那些精巧紙品都流轉著一種色彩斑斕又脆弱的光鮮。客廳桌上堆疊著未拆的信件和報紙,連父親慣常躺臥的長椅都雜亂了。家裡彷彿多了什麼,又少了什麼。星光掛在屋外,疏疏密密,妻忘了掩上大門,小狗搖著尾巴想要跟著從門隙鑽進來,卻被弟弟一聲喝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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