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記得那框明亮的場景。在一排一排橘色的塑料椅之中,原本是醫院門口等候計程車的地方,深夜裡只有他和父親坐著。他搔了搔頭,望去醫院深處,長廊上只有幽暗微光,日光燈卻把這裡照得一片慘白,恍如舞台劇場。父親雙手擱在腿上,他坐在父親旁邊,兩人靜默如常。劇情的空白彷彿正無限延伸。他從褲袋裡掏出手機看時間,都已是凌晨三點多,殯儀館的車子怎麼還沒有來。母親剛剛在病房過世了。他們從一場忙亂之中,回到短暫的寧靜。他有點渴,站起身來,問父親要不要喝礦泉水。

父親的手機卻在這時響起,他向父親比了手勢,就一個人走進了背後幽深場景,尋找醫院裡頭的自動販賣機。走廊上的腳步聲格外響亮,他走了一陣,回頭看遠處父親,還在說著電話,伸手指指點點,像在為誰解釋什麼。醫院裡的便利店早已關門,外頭擺著一台販賣機,在夜闇裡發出如深海潛艇的光。他走近,才發現那機器只賣熱飲:奶茶和咖啡。他只是口渴,而且不確定父親要不要喝熱的。他掏出褲袋裡的零錢,數了一下,卻還是決定不買了。

走回候車處,父親已經講完電話,回復了剛才端坐等待的姿勢。父親穿著白色有領汗衫,巨大的背影在橘色塑料椅之中格外顯眼。他不曾如此端詳。如果是平時,他會抽出手機,偷偷拍下那情景。將父親的背影安置在安靜不容被碰壞的景框之中。但今天不太一樣。母親兩小時之前去世。他和父親接到醫院的電話就急忙開車趕來新山,兜兜轉轉才找到加護病房的所在,母親已無心跳,那些插管皆早已拔除。他找不到醫生,想問那些值夜班的護士,母親離開之前的情況,馬來文又不好。淡綠色塑膠簾圍起了母親的病床,把他和父親困陷在一個不真實的夢中。父親那時正在說著電話,像是殯儀館打來,父親掀起塑膠簾,走遠了一些,壓低著聲量,和對方一樣一樣地在爭執什麼。他趕緊用衣袖擦掉眼淚,不想讓父親回頭看見。

現在他和父親兩人,在醫院外等待殯儀館的車子。剛才父親似乎拒絕了當地的殯儀館,而堅持要將母親趕送回家。凌晨時光的醫院,剩下他們醒著。他坐回父親身邊,說這裡都沒賣水。父親解開腰間手機問他,想找之前打來的一個號碼,又不知道怎麼按。他接過了父親的手機,教父親要先按進通訊名單,再一個一個往下找。先按這個進去,再選這個,然後就這樣一直按下去。他重覆剛才的步驟,父親湊近看著,他嗅到父親頭髮的髮蠟氣味,也不知父親弄懂了或沒有。你不懂就再問我啦。他說。父親手機裡的簡訊都滿了,他想幫父親刪掉一些。那些廣告訊息和社團的開會通知,間夾著一則他在父親節發給父親的簡訊,全都還沒被打開過。父親還是沒有學會用簡訊。他記得父親節那天,他沒有回家,就給父親傳了一則簡訊,說:父親節快樂。父親始終沒有看到。他握著父親的手機,決定不把那則簡訊留下來,就直接按鍵刪掉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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