偶爾會在這座城市裡,遇見茫然迷路的人。他們穿著背心和及膝短褲,背著沉重的旅行包。像是來自未來的時光旅人,他們總是融不進背後的景色。他們站在路口,手裡握著一本翻皺的寂寞星球,指尖在書裡地圖游移,抬頭卻疑惑於那藍色路標的陌生名字。日光總是曬得他們雙脥和肩膀發紅,沁出一層汗珠。一輛粗魯的巴士呼嘯而過,他們掩上鼻嘴抵禦煙塵。而我知道,那繁華間夾頹敗、無盡伸延的縱橫街巷,即是這座城市最巨大也最隱晦的密語。

我總是看著他們汗濕的背影漸漸走遠。這座我也許終其一生都無法破譯的城市,那些毛線團扯亂之後一樣的街道,旅人最終將會從哪一個出口鑽身而出,然後繼續他們未完成的旅程?像我亦曾經迷失在異國某處,為了趕上開往機場的小巴,在眾人一路注目之下,提著行李狼狽奔跑;或者是那一番討價還價之後才租下的旅社房間,夜晚委屈地躺在潮濕霉味的單薄床舖,盯著吊扇搖搖晃晃不能成眠。我總是不期然想起這些。童年的時光旅行。我和我弟發明的一種遊戲,大概是模倣了小叮噹漫畫裡的某些情節,我們蒙在被子裡口唸密語,幻想霍然掀開被子的那刻,就到達了未來某處。
怎麼會想起諾拉瓊絲在電影《我的藍莓夜》飾演的那個女孩呢?那眼睛晃亮,卻因為被情人背叛,傷心地開始了旅程的孤單女孩。她離開紐約越來越遠,繼續背離一座城市,繼續停駐一座城市。她不分晝夜打工賺錢,在空暇時光低頭寫明信片。人們問她為什麼這麼拼命?她說存了錢好買一輛車。一年之後,女孩開著她的車子回到紐約,那個當初離開的路口,她推開那間小餐廳的門,仍向老闆點了一個藍莓派。只是從街的這裡到那裡而已啊,只是她選擇了最遙遠的走法。

和我們曾經在那魔幻妖繞的熱帶小島上不期而遇的故事多麼相似。那竟是我們彼此失散多年以後的事了。你還會記得那日光斜照出分明暗影的窄巷嗎?那一路販賣木雕、油畫和艷麗沙龍的小店舖。那宏偉伸向天空的婆羅門教石牆。那些。你在街的另一邊喊我的名字,喊了幾次,我才回過頭來,不能置信地對望傻笑。你還是像從前一樣,隨手掏出無盡故事,那些旅程中才剛經歷的驚險和委屈,而我只能「不可能吧」、「怎麼會這樣咧」亂答。彷彿又回到好久以前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廳聊天那樣的情境。其實並不。如今我們置身眾神之島,處處古蹟和廟宇都充滿著傳說,青苔溫柔覆蓋在千年堅毅的石刻上。一個十歲出頭的黝黑少年跑來向我們兜售木刻筷子,被你微笑地拒絕了。那刻時光,並不知道是最後一次見你。我們站在路口微笑揮手告別,彼此身影延著旅程預定的虛線,背對背沒入陌生的人群裡,忘記交換電話地址,忘記拍照留念。

(其實,其實我本來想對你說的是……)

如何描摹時間的軌跡?如何用筆延著那些腳步走過的巷弄阡陌,描繪出生命某段時光不曾自覺的神秘圖像?我曾經一個人坐在醫院的長椅上,數算緩慢的時針行走,等待親人接受那名目綿長的身體檢查。身邊都是垂委的老人,拖著緩慢零碎的腳步,靦腆乖巧地等待護士叫喚名字。而照顧老人們的那些菲律賓女孩,竟像彼此熟絡已久,親切地用我們不曾學會的語言聊天。想起我的學弟L開始在醫院實習之後,常常告訴我們那些詭異又親切的故事。太多了。因為這裡就是人生開始和結束的地方哩。漫長時光濃縮成一幕晃白晃白的場景。恍若自己置身在冬日午後的某個異鄉小站,人們從容安靜地等待著列車到站的時間。

也許最後唯一被留下的,只是一大疊失焦糊掉的照片、博物館手冊、過期護照、用不完的異國零錢和被原子筆亂畫的地圖。

還記得嗎?蒙著被子暗唸密語,我們曾經的時光旅行。據說經過蟲洞就可以到達另一個時空。穿過那如沙漏形狀的宇宙通道,也許就不必再經歷那麼漫長無光的旅行。跳過太空艙外永恆不變的星空,一睜開眼就已到達。然而像是選擇了離開紐約的藍莓女孩,像是我曾經在路口回首看你背離的身影,你依然一路用心地做旅行日記,收集每一站的車票票根,坐在公園裡靜靜地任由日光自你腳邊緩慢移開。你舉起相機,拍下海岸絢爛的夕陽,以及那些困苦卻仍友善微笑的人們……彷彿從背著沉重行李,打開門走出去的那刻開始,你一早就決定了,要用最迂迴的方式去完成,那億萬光年的旅程。



"At the end of every night, the cheesecake and the apple pie are always completely gone, the peach cobbler and the chocolate mousse cake are nearly finished, but there's always a whole blueberry pie left untouched.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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