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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時在書包塞一本《椰子屋》雜誌,心裡會偷偷地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。那個網路浪潮尚未降臨,校園裡仍沒有手機鈴聲的年代,我總是在車站附近的唱片店裡從朋友之中脫隊,一個人到賣西洋歌卡帶的架子上,尋找《椰子屋》那些怪人推薦的蘇珊維加或李奧那柯恩。其實只是好奇,到底那是怎樣的天籟歌聲,值得他們五星推薦。通常那些專輯都很難找。偶然找到了,不敢在同學面前買下來,還要隔天再偷偷回到唱片店裡。付過錢,迫不及待把卡帶塞進隨身聽,在回家的巴士上一路堅持忍受柯恩恍如地底呢喃的低沉嗓音。那已是往事。後來從台灣回來,才知道《椰子屋》已經停刊,主編莊若倒是開了間餐廳。有個朋友向我吹噓他認識莊若,可以帶我到馬六甲去找他。我們走進那間也叫「椰子屋」的店裡,就聽見那年低沉的老歌曲還在播放著。時間停擺的店裡沒什麼客人,有貓狐疑經過。莊若在吧檯後面低頭泡咖啡。我走去翻開那些擺放在角落一疊疊過期的《椰子屋》雜誌,縱然都蒙了塵,許多名字依然是熟悉的,卻不知他們現在都到哪裡去了。莊若這時捧著一杯咖啡坐到我們這邊,說起的仍是往事。老是覺得,他是那麼執意地想要在沙粒兀自流逝的指縫間,留下一些什麼證據。我起身走去後面找廁所,經過一個釘在牆上的架子,才留意到上面擺滿了我少年時光怎麼找都找不到的卡帶,像一堵牆,掛滿了待領的失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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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那種絕對沒辦法在車上看書的人。在顛簸旅途中,書頁裡豆大字眼傾斜晃蕩,就會泛起頭暈想吐的症狀。想是從小養成了躺著看書的惡習,總是以為,看書應該是件安穩恬靜的事。舊家床舖靠著窗戶,湊著玻璃百葉窗的日光,把枕頭疊高,一本書看到下午,卻已是慵懶側躺的姿勢。有時累了,擱下手裡的書,看微塵在光線裡飄動,一直到父親下班經過我的房門,順手給我開燈,才知道已是晚了。後來搬了兩次家,房間格局不一樣,竟不再有這樣躺在窗邊看書的機會了,竟是連這樣一整天只是躺著看書的時間都不見了。用袁哲生式的感嘆句來說,大概就是:「人一過了童年,真是有夠悲慘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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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看,這個原本是七個顏色的,紅橙黃綠藍靛紫,當色環快速旋轉的時候,就會變成白色了。這就解釋了日光是白色的原理。」他暗自演練許久,牛頓的白光理論,不同波長的色光,用力轉動,攪成一圈濁濁的白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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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對東京最初的印象,一直深深烙印在村上春樹的那本《地下鐵事件》之中。記得那年剛搬來吉隆坡的時候,就只帶了這一本書。在那尚未添購任何家具的悶熱小房間裡,我每天下班之後,一個人躺在地上,一頁一頁(沒有不耐煩地亂跳翻)地就把它看完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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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,從台北回來之前的夜晚,包好了行李,環顧驟然空洞的房間,才突然想起了什麼。一個人走出宿舍,細雨正無聲落下,冒著雨特地跑去附近書店買了那本《在台北生存的100個理由》。付了錢推開店門,怕雨水淋濕書本,把紙袋緊緊抱在懷裡。彷彿是給這座城市最後的致意。那螢光橙色的封面後來被塞在回家的背包之中,必須挪用別人的記憶和照片,補綴我來不及,也無法再擁有的眼前事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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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北澤的夏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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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Sep 21 Sun 2008 17:34


請讓我告訴您一些革命的故事,關於我的,切。請讓我再靠近您一點,向您描述十六歲的我們,在校長室裡站成一排的那刻光景。那時我們拳頭緊握,越過訓導主任龐大身軀,往百葉窗望去樓下,我們連夜趕製的壁報正在被冷漠拆毀,彷彿我們都聽見了紙張揉皺的聲音。或者,切,後來在壓抑的大學校園裡,我們在抗議海報上用粗大的馬克筆簽名。我接過的馬克筆還餘留著上一個同學手心餘溫。我們的字跡都憤怒、乖張而且氣味刺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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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走進小學的校園,恍惚不知那是夢中。風吹過整排的阿勃勒,抬頭看,樹葉全都在光裡躁動,枝椏上的黃花一片一片落下來,像黃色的飄雪。他對眼前一切皆無比熟悉,但在那個夢中,什麼聲音都聽不見。他踩在花瓣如毯的腳步,濕濕軟軟的,無聲無息,像貓經過一樣。他一個人慢慢走過籃球場、廁所、佈告欄和禮堂,整座校園空無一人,沙地上卻滿佈小孩子錯落的鞋印。黃昏的日光把樹影都拉長,拉到課室的走道上。廊外還掛著三個紅色的消防砂桶,他彷彿為了確定什麼細節,還特地走去看那鐵桶裡有沒有裝著細砂。

一整排課室都上了鎖,門窗的木框剛剛髹了天空藍的漆色,鮮艷又有些微微刺鼻的氣味。偏斜的夕陽照著玻璃窗,折射耀眼的光。他找到了自己當年的課室,六年B班。就是這裡嗎?但他推不開課室的門,玻璃百葉窗都是塵,什麼也看不清楚。他伸手掰開了一片玻璃窗,從縫裡窺見課室的木桌木椅排列整齊,那些桌椅如今看起來都好小巧好可愛。木桌上有一道淺溝,一支鉛筆被主人遺忘在這裡。他如回到往日時光的場景,墨綠色的黑板留著板擦揮拭的灰白痕跡,老舊的電扇沾滿了一小叢一小叢的黑垢。他看見自己十二歲時畫的水彩畫,仍然被貼在課室後面的壁報上,原本明亮的顏色在凝滯的空氣裡顯得有些暗啞。

這時候在一整片寂靜之中傳來一陣細微的樂音,明顯卻又遙遠。像是從舊式收音機播放的流行歌曲,模糊歌聲,濛濛的輕快鼓點,恍若刻意被什麼蓋住了聲量。他站在課室的走廊上,仔細聽了一陣,一首歌不停地被重覆回轉。他記得,那是伊能靜和巫啟章合唱的〈我是貓〉。他循著聲音走到隔壁的課室,陽光此刻已經暗下來,整排課室都沉浸在一片灰濛之中,惟有隔壁課室的門縫卻透露一線螢綠的淡淡幽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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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四歲的我,爬上父親的貨車,父親就扭開引擎了。我問父親:媽媽和姐姐咧?父親說,車子已經滿了。我回頭望去後面的貨廂,確然已堆滿了東倒西歪的紙箱和傢俱。那時父親在一間貿易公司工作,開著一輛小貨車,車上還髹了公司的商標。記得那時全家出遊的話,父親和母親會坐在前座,我和我姐就鑽進車後貨廂,車輪位置上有突起來的圓孤正好可以坐。父親的車廂裡恆常有一種紙皮箱撕開之後微微刺鼻的氣味。原本總是空蕩蕩的車廂,如今被堆疊的傢俱擠得透不出光。父親難得地讓我坐在前面,我的腳尖尚觸不到地,隨車子一路晃蕩。父親開了好一陣子才來到我們的新家。他下了車,霍啦一聲大力把貨廂打開,把裡頭的事物一件一件搬下來。那些拆散的櫥櫃、沙發、那些用報紙牢牢包紮起來的鏡子和瓷器碗碟……一包洗衣粉不小心被勾破了一個小洞,白色的粉末一路印著父親巨大的腳印。父親一個人似乎很吃力,汗濕了整件衣服。我看著父親來回來回搬了很久,新家客廳漸漸堆積了從車子裡嘔吐出來的瑣碎事物。父親抹掉額頭汗水,蹲下來對我說,爸爸要倒回去載媽媽和姐姐了。我遂一個人被留守在那框荒蕪雜亂如敵人棄城之後的布景之中,點頭答應了父親乖乖等他回來。搬家那一年,我才四歲,如今已忘記到底最後有沒有在那寂靜光景裡獨自偷偷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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浦澤直樹的漫畫《20世紀少年》有一幕讓我十分感動。那還是第一冊,主角遠藤賢知和童年時代的玩伴們聚首在小酒館裡,彼時他們都已是三十多歲的男人了。有人突然想起了童年時大伙兒一起埋在樹下的寶藏,他們一路走回已遭時代無情變遷的昔日場景,在挖開那個生鏽鐵盒之後,才訝異於裡頭玩笑似的裝滿了玩具蛇、泡麵、色情海報、玻璃珠和紙牌。

「下次打開這個罐子,就是地球面臨重大危機的時候。我們要保護地球,不受敵人侵略!」

想起童年立誓時,在日光樹影底下的理直氣壯,原本醉意微醺的男人們竟都低頭靜默起來。我總是會想起這一幕。那城市菱角分明的剪影裡,他們之中有人順理成章地成為任勞任怨的上班族,有人放棄理想繼承家業,也有人任由心愛的電吉他棄置封塵;浦澤在那凝鏡定格的停頓時光怦然打動我的是,男人回望如今身影黯淡的自己,心底所閃現的一句話:「我們後來有沒有變成自己想要成為的大人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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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,他們不再自許文藝青年。大概是覺得所有即定的名詞,都顯得沉重、不自由,或者也嫌太老氣了。十幾年前結社辦刊物的文藝青年,如今在報上說起往日時光,提到那些皆已休刊的藝文雜誌,言語中有閃動流光,照片裡的身影卻漸漸變胖、長出鬍子和白髮……晃眼都已是定格的中年。到底誰才是最後一個文藝青年呢?他們竟互相推託起來,彷彿那個理想年代皆成往事不堪。想起他們彼時的九十年代,雜誌還是用剪刀和漿糊貼版的。稚氣少年們圍著暗色大桌,將野放的詩句剪散,復又用膠紙粘合。那是我們已經逝去的文學手工業歲月,以及一併隨之逝去的文藝青年群像。偶爾翻開那些發黃的過期雜誌,仍不時想起那些情緒化又理想化的青年身影。他們當時恍然未知自己就是最後一代的文藝青年,而我們已無法繼承那種熱忱、感情和夢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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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Dec 06 Mon 2010 17:55
  • 鏡子



小肆的手指穿過綿也的頭髮,剪刀湊上指縫間的髮絲,一撮頭髮就從刀口跌落了。綿也安靜地靠坐在床上枕頭。她的衣領別著一張白布,用髮夾夾牢,上面綴滿了碎髮。綿也低垂著頭,睡了一樣。小肆停下剪刀,看著鏡子裡的綿也,用手指比擬著兩邊耳鬢的長度。鏡中房間,和上次來的時候沒什麼不同。牆上貼著過氣明星的海報和風景月曆,書桌上有一張綿也去海邊玩的照片。照片裡棉也一個人穿著校服站在海灘上,海水映照日光刺眼。那時的綿也留著及肩的長髮,用手攏著頭髮怕被吹亂。房間裡有隱約的歌聲,他們還用收音機小聲播放綿也喜歡的卡帶。一台小電扇吹向同一個方向,把窗簾掀翻得焦躁不安。窗子卻關上了,屋簷有雨水不時滴落的聲音。雨下了好久。小肆輕撫過綿也蒼白的後頸,把瑣細的髮屑掃下來。他用剪刀仔細整修綿也耳邊的髮腳。一個下午過去,彷彿怕剪錯了什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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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似乎才是昨天我們還在等待集合,今天各自就已經身在異鄉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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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在行進的座位上把夢境
撞向陌生人的肩膀
就醒來
我必須迴避
在你看不見的某處
唸詩
沿著列車停靠的每一個圓點
用鉛筆連成一隻座頭鯨的形狀
你的那邊和
我的這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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